昨夜落了场大雪,青瓦覆羽,万籁凝脂。
娇耳晨起于庭院用早膳时,玉珠匆匆来报:“二公子病了,高热不退,婢子方才瞧见表小姐一行人去了对面。”
她未吱声,依旧不紧不慢,将热气氤氲的粥,一勺一勺,稳稳送入口中。又接连夹起数个蟹黄小笼包,细嚼慢咽,胃口极佳!
膳罢,款步踏入庭院,廊下积雪被鞋子碾出细响,一声声硌着心跳。满庭树枝都叫雪压弯了,入眼皆是茫茫白色。她一时兴起,俯身抓起一把雪,双手灵活地翻动,须臾间,雪团子在掌心成型,又随手插两截枯枝算作胳膊,拈起雪团往太湖石顶一搁,歪歪扭扭堆出个憨态可掬的雪娃娃。
婢子们笑她堆的雪人丑,被她攥着雪沫子追着提着裙摆到处跑。笑闹声震得老梅枝乱颤,积雪簌簌落进衣领……
夜色渐深时,娇耳端坐于梳妆台畔卸妆,素白指尖缓缓拂过眉眼,褪去日间那层粉黛,铅华洗尽,她的美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。盈盈秋水般的眸子,瞳仁黑亮,恰似点漆,眼尾微微上挑,天生带着一抹勾人的韵味。
只是此刻那眸子蒙着点阴霾,眼尾微微下垂。
铜镜里映着妆匣角落她昨日摘下的菩提串,上面镌刻的经文,在烛光下,隐隐约约,似有若无。娇耳凝视着它,神色复杂难辨。片刻后,她微微一叹,声音如轻烟般飘散在寂静屋内,转头看向身后侍立的玉珠,犹豫片刻,幽幽开口道:“有一事,你务必将所知如实相告。”
玉珠不明所以,恭敬欠身:“婢子自当知无不言,绝不敢有半分隐瞒。”
她薄唇轻启,颊侧薄红漫过鼻梁,在眼尾洇出两片海棠晕,微微垂首,声线轻颤,带着难以言说的犹豫嗫嚅道:“我与二哥哥之间,是不是——”话音未落又兀自咬住下唇,生生在唇肉上碾出月牙痕,纤白手指绞着巾帕,睫毛蝶触花枝似的颤了两颤,终是抬起浸着水光的眸子,带着忐忑,直直望向对面之人,再次开口,声音虽轻,却又带着一丝豁出去的决然:“另有私情?”
玉珠脊背颤了颤,垂下眼睫,面颊泛起薄绯,嘴唇开合几次,才结结巴巴吐出一个字:“是……”顿了顿,用帕子拭了拭鬓角细汗,稳了稳心神,接着道:“小姐与公子两情相悦已久。”
娇耳凝在眉心的愁云忽而碎作唇畔一缕自苦的涟漪,原本悬在喉间的心跳骤然失重,一颗心直直坠入万丈冰窟。原来自己这副失了记忆的皮囊下,竟藏着这般悖伦的孽债,这一刻她终于看清自己——骨子里竟卑劣于此。
她近乎是脱口而出:“已至何种境地?”声音依旧清冷,似冰刃划过青玉棋盘,碎落满地泠泠清响。
玉珠面露难色,双手将石榴裙揉出千叠绉,语声如断珠落进铜盆:“这个……婢子实不知晓。小姐同二公子私下在一处时,婢子平素只在门口守着。”
娇耳听闻,心猛地一沉,短暂的沉默后,她仰头阖眸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阴影,卸净脂粉的脸浮现出淡淡青灰眼圈,尽显疲惫与忧虑。旋即,她压下内心的波澜:“此事府里可还有他人知晓?”
玉珠声如秋蚕啮桑:“应…应是无人。”
娇耳深吸一口气,肩胛骨忽然卸了力,眼神陡然坚定起来,她直起腰身,伸手将垂落的碎发别到耳后,动作干净利落,圆润小巧的耳朵随之显露,纤手用木梳几下草草绾了个发髻。
玉珠瞧出了小姐的异样,不敢多问,赶忙奉命取来狐裘,娇耳披上,迈出步子,主仆二人前后脚出了屋。
廊外风卷着雪粒子扑在氅衣毛领上,夏泊轩守门婆子举灯迎她:“雪天路滑,小姐仔细脚下。”
云秀听闻声响,撩帘一瞧,见是娇耳,神色一紧,扯出个略显生硬的笑,欠身道:“娇耳小姐。”
“哥哥如何了?” 娇耳边迈步入内,边褪去身上大氅,径直朝里屋走去。
云秀快步跟上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嗔怒,轻声回禀:“还有点儿烧,这会儿正睡着呢。”
娇耳掀帘入内,见素绫帐子下露着半截手腕,似雪里青竹。她下意识往前半步又猛地缩回,明明做好了了断的准备,到了他跟前却慌乱得发颤,脚步刚往后挪了半寸,布帛摩擦声突然刺破寂静,身后悠悠传来一道虚弱声:“是妹妹吗?”
她脊骨如遭冰锥贯穿般僵在原处,犹犹豫豫转身,目光落回榻上,喉间像是被一团棉花紧紧堵住,干涩得厉害,许久,才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一声:“哥哥!”
姬夏舒撑身坐起,勾开素帐,高热在他眼尾烧出两抹霞色,反倒衬得眸子清亮得骇人,直勾勾刺过来,反复刮过她躲避的眉梢唇角,唇角虚虚勾着个笑影:“早上烧的糊涂时,迷糊间竟梦到妹妹同众人在雪地里嬉闹,真切到妹妹银铃般的笑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呢!”
娇耳猛地抬头直剌剌迎上他视线,却见他指尖慢悠悠拨弄着帐上银钩,半是嗔怪半是关切道:“雪天路滑,妹妹本就不能受寒,何必巴巴跑这一趟。我只是受了点风寒,常有的事,出身虚汗就好了。”话锋一转,他目光微微下垂,似陷入回忆,声音里添了几分怅惘,“妹妹每次生病,我都是没日没夜守着,片刻不敢合眼,受寒发烧已习以为常。”
他又抬眸锁住她,见她直直站着,脑袋低垂,双唇紧闭,一丝言语的声响都无,黑眸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诡谲,很快又撇过头去,轻咳一声:“我只盼妹妹能快点好起来,默默在心里祈求菩萨,求他将妹妹的病痛都让我来代受。”
这时云秀捧着药碗碎步进来,到娇耳跟前时被她伸手截住,“我来吧!”云秀手腕微微后缩半寸,眼皮飞快撩起,扫过娇耳泛红的眼角,腮帮绷紧着福了福身:“姑娘仔细烫手。”药汤在青瓷里晃出涟漪。
娇耳端着碗,沿榻边坐下,半个身子斜出床帐外,舀起半勺吹了吹,胳膊展平,药碗才堪堪到姬夏舒面前。他嘴角噙笑俯身就勺,“烫。”偏头咳了声,热气呵在药勺边缘。
她缩回手又猛吹三下,又递了出去,第二勺刚沾他唇缝,他又仰头抵着床柱:“苦得很。”汗湿的鬓发黏在颈侧,偏生眼底晃着促狭的光。
“要给你寻蜜饯么?”她眼角斜挑着瞪他,药碗突然被滚烫掌心覆住,姬夏舒身子前倾,就着她的手吞尽残药,喉间爆出呛咳却还要笑:“何须蜜饯?妹妹肯沾这满身苦味坐在这儿喂我喝...”尾音消融在压不住的咳喘里,攥着碗沿的指尖却已掐进她虎口。
娇耳猛地抽腕带翻药碗,褐液泼满半幅锦被。她霍然起身撞得圆凳翻倒,耳尖涨得血红,从牙缝里挤出颤音:“下作!”转身疾走时罗裙绞住矮凳瞬间,姬夏舒已赤脚踏上冰砖,双臂铁箍般勒住她腰腹。
“松开!”她屈肘后击的力道撞得他肋下发出闷响,绣鞋跟碾跺在他脚背的力度令趾骨发出脆响,却被他掐着腕子推到窗前按住。她恶狠狠瞪他,双眸因恼羞愤怒瞪得滚圆,眉梢高高挑起,胸腔剧烈起伏,积攒着满心的愤懑,扬手甩出脆响,掌掴时肩胛骨发出错位轻响,掌心火辣辣发麻时才看清他侧脸上浮起的指痕。
姬夏舒侧脸浮起四道红棱子,煞白面皮上浮起的指痕衬得眼尾愈发病态猩红。他舌尖顶了顶口腔内壁渗血的软肉,突然低笑出声:“妹妹这巴掌倒是比药汤提神。”他正说着,陡然间,娇耳猛地发狠,一口咬住他的虎口,咸腥的味道瞬间在她口腔中弥漫开来,他攥着她颤抖的手腕往渗血处压,烧灼的吐息喷在她颤抖的眼皮上:“你倒是真下死口!”尾音陡然变调,两人在血腥气里僵成死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