威克先生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。

前几天还在叫人家“血族老怪”的珂伊伯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，用喝茶来掩饰尴尬。

从那个软软的气泡中破壳而出到现在已经第五天了，他只见过威克先生一次，其余的时间都在和对方的管家菲比·加莱提亚女士交流。

这位外表六十多岁的人类老太太，说话做事都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，养伤的这几天，珂依伯受了她很多照顾，因此实在不好再拜托对方再为自己联系威克先生。

多亏了加莱提亚女士，在庄园的日子舒心到不可思议，不仅衣食供应不缺，珂依伯甚至可以自由地参观大部分地方。

建造在山腰的庄园占地面积很大，主体建筑外围有一片宽阔雅致的花园，精心修剪过的绿植分布在曲折写意的小路旁，期间还有绿廊、喷泉和雕塑加以点缀，透着勃勃生机，无论哪个角度都美得像一幅画。

听说这是威克先生的母亲的遗产，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——艾温，在古精灵语中是着“温馨、美好”的意思。

珂依伯的探索止步于庄园的后方，几个区域都用半透明的玻璃房围着，隐隐能看到些许摇曳温柔的水红色，门口还设立了结界，想来是威克先生的私人空间。

他没有多想，折返回了前院的花园，坐在秋千上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。

庄园内阳光正好，蝴蝶惬意地采着花蜜，透过窗户还能看到加莱提亚女士忙碌的身影，除了不知所踪的威克先生，仿佛只有他无事可做。

也许是身体里的奇怪力量帮了忙，伤口好得飞快，好吃好喝休息了几天已经愈合了，等到结痂脱落，他还有什么理由再留下去？

这也是珂依伯觉得焦虑的点……他竟然很享受呆在艾温庄园的日子。

明明奥尔特·梅洛恩·威克也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吸血鬼，明明对方的身份和立场都不明晰，明明血族老怪是导致了利德拉蝙蝠潮、低阶吸血鬼泛滥等等恶性事件的罪魁祸首……至少普罗大众都这么说。

等到真正见面的时候，他却并没有感受到对方有多么凶神恶煞，反差极大。

威克先生的气质、才学和容貌，都和这座庄园一样含蓄且优雅，和他所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。

珂依伯本来也应该对传言深信不疑，可这段时间，他经历了数次死亡的威胁，又亲眼见到了修道院院长休斯顿那为人所不齿的行径，数次的观念崩塌让他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看待过往的认知。

口口相传的“事实”就真的是对的吗？如果修道院并不如看上去那么神圣纯洁，那是否也可以说明，泼在威克先生身上的脏水也并不尽实呢？

诚然，安德鲁的一番话让他对威克先生有了改观，但切身的相处之后，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。

至于五天前冲突的后续，按照加莱提亚女士的说法，是他和阿基拉战斗引起的魔法波动通过森林传到了威克先生那边，等威克赶过来的时候只看到了化身为珍珠的珂伊伯，不管是阿基拉还是休斯顿，全都不见踪影。

听起来和威克毫不相干……才怪。

怎么就那么巧，正好挑了个阿基拉也不在、珂依伯又失去了意识的时候来了？

而且，威克先生看到他那副异于常人的形态，居然什么也没问，还让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住在庄园里，未免太过“无私”。

要么把他当傻子骗，要么是随口扯谎应付，无所谓他信不信。

珂依伯满肚子的疑问得不到解答，还是退而求其次，先想想别的事吧。既然已经逃离了维利耶尔修道院，就不能再以从前的身份行动了。

他本就是无信仰者，侍奉忒弥卡希尔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人死心塌地，更何况，高高在上的神明从未驱散过修道院的阴霾，也从未给予黑雾笼罩的苦难之地降下光明的净化。

神对于世人的爱，究竟表现在何处？

珂依伯有些心灰意冷，尽管仍然心存敬畏，但他还是无法真心实意地信仰奉虚无缥缈的神灵。

他更想把有限的精力都投入到无限的创造中，哪怕最后落得一场空，也好歹努力过，不会后悔。

女神的信仰之力那么旺盛，想来无暇顾及他的去留。

向着曾经信仰的忒弥卡希尔，珂伊伯最后一次忏悔：“光明女神在上，请原谅我的肤浅和摇摆，请原谅一个想要活下去的可怜人，请允许他憎恶您那利用着神明给予的力量谋求私利的下属。”

静默良久，珂伊伯叹了口气。

如果魔法波动都可以引来威克先生，那么当时离得更近休斯顿一定也知晓了。

现在要担心的是帕斯特一家……还有“残次品”，珂依伯始终无法忘记这个词，可是远在艾温庄园的他没有任何获取消息的渠道，此刻唯一的破局之人只有奥尔特·梅洛恩·威克，他必须得牢牢地依附着这棵大树。

兜兜转转还是避不开问题的源头。

这些天双方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见，其中不全是威克先生的缘故，珂依伯也有自己的考量。

他逐渐认识到，像威克这样能将自己真实一面隐藏得滴水不漏的人肯定不简单，不可能只凭借着他脸上那枚安德鲁留下的印记，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信任，他的身上一定有威克想要得到的东西。

难道又与蓝眼有关吗？

珂依伯想不明白，他尝试着拖长时间来衡量自己的价值，以此试探出威克先生的想法。

这场心理博弈无非是看谁先坐不住，可现在看来，他根本没有足够的底气和威克先生较量。

寄人篱下的羞耻和渴望得到答案的急躁像野草一般在心里疯长，珂依伯纠结半晌，还是从秋千上站起来，大步朝着别墅走去。

于是第六天傍晚，珂伊伯按捺不住地找了加莱提亚女士，希望可以请她转达自己想与威克先生见面的请求。

对方没有丝毫意外，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会来，不紧不慢地泡着茶：“奥尔特老爷最近很忙碌，当然，这并非针对您，只是他清楚地知道付出与收获成正比，因此拼尽全力也要达成目标。”

“那么，您是怎么想的呢？我无权置喙您的选择，但……在您没有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前，我想奥尔特老爷并不想浪费彼此的时间。”

加莱提亚女士轻轻地敲了敲茶杯，便没再管他，淡定自若地准备起了食材。

果然，不管是威克先生还是加莱提亚女士都有着洞察人心的本事。

珂伊伯心如擂鼓，他确实没打算全盘托出。

他可以抛出休斯顿，也可以抛出阿基拉和“残次品”，不过最重要的秘密要等千钧一发的时候再拿出来交换。

在此之前，他必须想发设法地套出威克所知的情报，至少要足够判断威克先生的立场。

这本是人之常情，可二者的身份从一开始就不对等。

他的自作聪明还是被一眼看穿了，费尽心思想要拿捏主动权，在活了几百年的血族眼里跟三岁小孩似的。

想来，对方之前的云淡风轻早就说明，合作之于珂依伯是必要的，对于威克，有则锦上添花，谈不拢也不会失去太多。

有所求的人是他自己，本事不足，还谈什么利益交换……也许威克真的只是看在安德鲁的面子上收留他，仅此而已。

人贵在自知，话都说到这份上，再隐瞒下去也没必要了。

珂伊伯面色涨红，越想越尴尬，恨不得当场收拾东西逃离，好在加莱提亚女士一直忙着制作餐点，给足了珂依伯消化情绪的时间。

待在她的身边总是能让人放下防备，珂伊伯纠结了很久，捧着杯子嗫嚅道：“……我是不是应该坦诚一点？”

安德鲁的实力毋庸置疑，他给出的指引已经是现在的珂伊伯能接触到的最可靠的级别了，所以别的都可以商量，唯独蓝眼，恐怕没有别的选择。

这么多年来，珂伊伯早就习惯了将秘密深埋心底，甚至对最亲近的人也不敢多说什么，突然要让他完完整整地对陌生的血族讲述一切，确实难以接受。

可是他必须要知道蓝眼背后的真相，他想要改变，总好过带着遗憾走进坟墓。

话虽如此，他还是希望威克先生是个值得信赖的对象。

“看来你已经有了决断。”加莱提亚女士将准备好的食物放入烤箱，狡黠地眨了眨眼说，“不要怪我，奥尔特老爷并不想逼你屈服，于是只能我来扮演坏人了。”

她为珂伊伯添满了解腻的松针茶，像是寻常人家里最亲切的长辈那样叮嘱道：“你才几岁，可不适合做这么苦大仇深的表情，为了‘赎罪’，我来和你说说奥尔特老爷是个怎么样的人吧……”

……

直到被加莱提亚女士送回房间，珂伊伯的心里都还是暖洋洋的，脑子也晕乎乎的。

怎么一晚上的功夫，他和加莱提亚女士的关系就这么好了？

就像突然得到了认可，成为了自己人，从此可以交心了那样。

“人啊，只有吃饱了才有精力去处理复杂的事。瞧瞧我做的焦糖小方，奥尔特最喜欢吃这个，要不要也试试？”

加莱提亚女士热情地推荐着，无奈珂伊伯并不热衷于甜品，婉拒了数次才打消了加莱提亚女士继续烘焙的念头。

不过他还是品尝了对方亲手做的巧克力薄荷酥，又“被迫”一起商讨了近期试验中的南瓜乳酪的制作方法，珂伊伯感觉心里踏实了很多，那种如临大敌的压力都被甜滋滋的食物抚慰了，于是也更期待见到威克先生的那天。

他一边打开门，一边预先演练着到时候要说的话，完全没有想到“心心念念”的威克先生这么快就主动找上了门。

门口响起规律的敲门声时，珂依伯刚用泡澡安抚了跌宕起伏的心境。

虽然喝了两杯茶有些亢奋，但还是打算老老实实地上床睡觉，接近午夜十二点，他还以为是加莱提亚女士有事情交代，于是匆忙披了件外衣就打开了门。

门外，高大的吸血鬼不请自来，逆着朦胧的月光，珂依伯只能抬头看到那瘦削苍白的下巴。

“听说你有事情要找我。”

访客的语气相当笃定，也一点没有为自己的深夜打扰感到抱歉，“不请我进去坐坐吗？”

珂依伯确实愣了几秒，不过不仅是因为威克的突然造访。

对方自得地走近了一步，他得以看清那双尖尖的耳朵，这在利德拉半岛可不多见，而拥有这种特征的精灵族通常也拥有一副好样貌。

威克长长的银白色长发挽成一束垂坠至小腿，那双猩红眼瞳为其增添了几分森冷的气质，再加上身高压制，低着头看人的时候简直就像一个无悲无喜的雕塑。

在外形和气质如此出众的威克面前，他的腹稿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。

别忘了还有正事，怎么这没出息！

珂依伯暗自唾骂自己，将人请进来落座，一时相对无言。

比起珂依伯的拘谨和僵硬，威克的坐姿无疑是得体的，也可能是夜谈的氛围没那么正式，他的双手自然随性地交叠在身前，肩膀下沉，看起来有些随性。

浅淡的眼神就像一片羽毛虚虚地点在珂依伯身上，要不是湿漉漉的发尾时不时流下几道冰凉水渍稍微缓解了躁动，珂依伯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要烧起来了。

没办法，他只能尽量让自己的眼神不往对方身上沾，偶尔也会有那么几次视线交汇，珂依伯总会做贼心虚似地先行移开。

现在到底是什么古怪的场景，难道威克先生就打算一直看他出丑吗？

就算是和喜欢的异性接触，也没有过这么窘迫的时候……为了避免事情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，珂伊伯决定先谈正事：“我、我的确希望和您谈谈，有关这只眼睛的事情。”

他深吸一口气，缓缓摘下了眼罩。

室内昏暗的光线也足以照亮这抹鲜艳清透的晶蓝，他注意到威克规律地敲击的手指停下了，于是一鼓作气道：“您慷慨地留我在此，就是为了它吧？”

“我想和您合作，我会告诉您我所知的、关于这枚蓝眼的一切，同时也会尽我所能提供帮助——如果您需要的话。”

他突然无比深刻的认识到，这个举动将会导致他的未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
遮盖多年后，一黑一蓝的眼睛第一次同时出现在外人面前，怪异得简直不像人类，但依旧看得出少年的坚定与热忱：“作为交换，我希望您也可以帮助我，揭开它的秘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