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,珂伊伯情不自禁地抓紧了裤子,既紧张、又期待地看着奥尔特,呼吸都尽力控制得小声,生怕影响了对方的思考。
未擦的湿发搭在肩上,将深色的衣领晕开一大片水痕,奥尔特还记得,第一次见面时珂依伯的头发尚未过耳。
当然不是指六天前那场简短的交流。
他们其实在克里克镇就有过一面之缘,接着到修道院时期,奥尔特才开始注意这个人类。
为了验证神的真实性,也是为了解决来自血族的麻烦,他在修道院内也有假身份,圣礼当天发生的所有事情,包括弃尘庭院、悬崖边、沙滩上……奥尔特都一清二楚。
他在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观察着珂伊伯的行为,在时机尚未成熟之前,奥尔特很擅长等待。
他当然也知道休斯顿使用“诘问”的原因,毕竟他们都在找同一个神。
如果有关忒弥卡希尔的线索属于可以预见的收获,那么珂伊伯的蓝眼就是意外之喜了,更重要的是,二者居然有所关联。
那枚珍珠中潜藏着陌生的力量,他从没见过,却自发地感到……畏惧。
这是否意味着,冥冥之中,历经多次失败的计划似乎诞生了新的可能性。
短暂的失态后,奥尔特选择推进自己的计划,将珂伊伯留在身边。他还需要时间来验证,在最核心、也最关键的问题解决之前,他会耐心地等待下去。
至于人类的意愿,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改变。
少年人的性格直白又赤裸,就像一株枝繁叶茂的小树,只要有意识地修剪杂支,朝哪个方向生长是意料之中的事情。
按理来说,经历了那么多事,珂依伯的性格应该会沉稳些,可现在还是把所有心事都写在脸上。
这对奥尔特来说当然是件好事,他很欣赏人类这样上下限极大的种族。
创世神让人类在昙花一现的寿命里发挥着平庸的天赋,却又宽宏大量地赠与他们包容万物的可能性,这何尝不是一种偏爱。
反观吸血鬼,自以为永生是无价的财富,实则早就沦为了血液的囚徒,连自身的死亡都无法做主。
垂眸沉思的十几秒里,奥尔特的脑中百转千回,面上还是镇定自若的模样。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是与否,而是换上了淡淡无奈的语气:“你平常说话一直如此开门见山吗?”
“称呼我奥尔特即可,不用那么生分。”
他的身上有一种满富阅历的沉淀,每句话都一锤定音,几乎没有给珂依伯反驳的余地,“我想,你需要花很多时间来学习,比如魔法的应用、语言的技巧,以及世界各地、各种族的文化和历史等,对你未来旅途会很有帮助。”
“明天就先从世界通用语开始,”一长串的安排下来,奥尔特煞有介事地顿了片刻,“能接受吗?”
在你来我往地试探中,一点点主动的“冒犯”能有效拉进彼此的距离,模糊公私的边界,他一眼就看出来珂伊伯的底线在哪,将此类话术尽数用到了对方身上。
“……什么?”
珂伊伯目瞪口呆——这和之前的内容有任何逻辑上的联系吗?还是说血族的思维都这么跳跃,他们之间存在着……某种沟通障碍?
他隐隐猜到奥尔特同意了他那幼稚的交易,但是他不敢相信,在没有听到确切的答复前,他会先做好最坏的打算。
面对奥尔特那双漂亮得像红宝石一样的眼睛,他也无法说出拒绝的话,只得抿了抿嘴消极应对。
长期缺失爱意的青春期少年确实容易敏感自卑,放任他们胡思乱想可能还会钻牛角尖。
奥尔特不介意恰到好处地展露一些“长辈”的关怀,于是补充道:“我同意你的交易,你来做我的助手,包吃包住。只有一点,你必须全权按我的要求去做。”
末了,他还是没忘记征求珂伊伯的意见:“可以吗?”
尽管这点象征性的“民主”并不能扭转什么,珂依伯依然受宠若惊,如果有机会他很愿意继续学习知识:“当然可以,您能答应下来真是太好了!”
经过几轮对话,珂伊伯逐渐打消了之前的怀疑,越发觉得坦白蓝眼是一步正确的路。
眼见为实的确有道理,奥尔特先生称得上高风亮节,他的管家加莱提亚女士也是一位温厚的人,和传闻中的形象完全没有半点沾边。
曾经以为的黑暗前景再次迎来了希望,珂伊伯的肢体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,一双圆眼弯成了月牙的形状,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悦。
第一次交流还算顺畅,奥尔特认为这是个好的开始。他指了指珂伊伯的眼睛说:“我教你一个变形术,可以把眼睛伪装成黑色,以后就不用戴眼罩了。”
奥尔特演示了施法过程,珂依伯有样学样地尝试了几次却都没有成功,便疑惑地问:“是因为我的水平太低了吗?”
“嗯,熟练度也很重要。”奥尔特纠正了几个对方说错的咒语音节,亲自对他的眼睛施了法:“变形术也有高级和低级之分,勤加练习,你会发现它的作用远不止于此。”
“记住,最长只能维持一个月,之后就靠你自己了。”
夜色渐深,今晚聊到这,差不多接近尾声了,眼看奥尔特已经开始整理坐乱的衣褶,珂依伯还有不少挂念的事情,急忙道:“那个,奥尔特先生!我有个哥哥住在布兰德村,他们会不会被休斯顿报复……”
他打量着对方的神色越说越小声,但奥尔特耐心地听完了,答复道:“我已经派了眷属接走他们,维利耶尔那边也不会有人来找你的麻烦,不用担心。”
“谢谢,真是太麻烦您了……”
珂伊伯真心实意地道谢,其实他还想问问休斯顿到底是什么情况,但瞧见奥尔特略带疲倦的面容又憋住了。
转念一想,奥尔特老老实实待在艾温庄园里还要被泼那么多脏水,肯定分身乏术,恐怕也没有精力去了解修道院内部的细节。
临走前,奥尔特随手弄干了珂伊伯的头发,并教他行了标准的晚安礼。
这是一种很亲密的礼仪,代表着行礼的双方彼此尊重、互相信任。在某些情况下,还会包含亲吻和拥抱,用来传达某些言语无法直说的隐晦情感。
习惯是需要培养的,一旦养成就很难遗忘,珂依伯要习惯的不止礼仪,他们有很多的时间慢慢培养。
牵挂多日的事情顺利地解决,珂依伯这一觉睡得很香,直到阳光晒暖了眼皮才悠悠转醒。
摘下了眼罩的右眼还不太适应,极度畏光不说,睁久了还会流泪,他不得不通过快速眨眼来缓解。
好在客房的窗帘自带一层薄纱,拉上后好受了不少,珂依伯不太熟练地照着镜子,擦完眼泪突然傻傻地笑了起来。
虽然初体验不太美妙,但是塞比亚说得没错,能用两只眼睛看东西的感觉真的很棒。
他决定修改对威克……不,奥尔特先生的评价,把那些好的形容词再往上叠加几个,譬如面冷心热、极尽包容、温文尔雅、美丽动人……最后那个代表了一点小小的私心,反正奥尔特先生不会知道的。
对方教给他的不只是小小的变形法术,还有坦然站在阳光下的勇气,至少在艾温庄园,不会有人对他的眼睛指指点点,也不必担心变形术失效,反正这里只有三个人,可以说相当自由。
……奇怪,偌大的庄园连个女仆都没有吗?
珂伊伯猛地转身打量起屋内的陈设——客房内鲜花瓜果每天都在换,地板和桌台也一尘不染,这么大的庄园仅靠加莱提亚女士一个人打理,根本就是天方夜谭!
总不能说奥尔特先生信奉亲力亲为……想了一下对方那精致到头发丝的形象去做洒扫的工作,珂依伯不由得打了个寒噤。
有些事情不能细想,兴许是用了某种魔法装置也说不定。
话虽如此,加莱提亚女士每天要操持的事情也很多,他得报答那份甜点之情。
眼看赶不上早餐,距离午饭还有段时间,珂依伯打算去四处看看有哪里需要帮忙,下午再完成奥尔特先生布置的学习任务。
世界通用语……原来世界上还有通用语一说。
从小到大珂依伯说的都是蒙格里特语,在他的认知里,利德拉半岛就已经大得无边无际了,修庇海和阿尔尼亚斯山脉以外的世界更是难以想象,普通人家才不会主动去掌握那些一辈子也接触不到的常识。
奥尔特先生对世界各地的文化历史了如指掌,不仅家财万贯,言谈间的涵养和博学简直让人望尘莫及,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……说笑了,血族和人类本来就隶属不同的阵营。
脑子转了一圈还是转到了奥尔特,珂伊伯的心里产生了一些异样的情绪。
那名吸血鬼身上有股特殊的吸引力,满足了他对于神秘、强大的所有幻想。
昨天晚上聊天时,珂伊伯特地凑近了奥尔特片刻,并没有闻到任何血腥味,难道奥尔特的红眼睛也是变形术的效果吗?
还是说……奥尔特已经超凡脱俗到,只喝鲜花的露水就可以维持生命体征了?
珂伊伯压根没意识到,他天马行空的时候完全注意不到周围的环境,以至于差点撞上拐角处的加莱提亚女士,紧急避让后,反倒是自己慌手慌脚的摔下了楼梯。
“哎哟小珂伊伯,你的膝盖都摔破了!”
加莱提亚女士一边捂着嘴,一边动作利索地处理起来,“年纪老大不小,怎么还这么莽撞?我先施法给你止血,等会儿的午饭可要多吃点,之前那么重的伤都还没好全就又添了新的,可真是……”
虽然嘴巴上凶了几句,但珂伊伯感受得到加莱提亚女士话语里的关心,便老实认错道:“差点撞到您,我很抱歉,下次一定不会了。”
加莱提亚女士没好气地哼了一声,待伤口愈合到只剩下一点点疤痕才卸了力,颇为严肃地说:“你的错不在没看路,而是不该受伤,庄园里不能见血,这是规定。”
吸血鬼的宅子里不能见血,那岂不是说明奥尔特不是吸血鬼——或是血族的异类?
他的蓝眼在布兰德村也是异类,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……
珂伊伯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奥尔特先生是用了变形术的精灵族吗?”
加莱提亚女士一把拎起珂伊伯,向他演示了如何驱逐干净空气中的血腥味:“不,他的确是血族,只不过……不喜欢闻到血的味道。对于奥尔特来说,血液是最难以忍受的存在。”
“我知道了,谢谢您,加莱提亚女士。”
珂伊伯意识到自己差点犯了大错,识趣地没有多问,帮忙碌的管家女士收拾好地上的餐盘后,他想起了自己的目的,“有什么我可以帮到您的吗?我看庄园里一直只有您一个人在工作,我乐意为您效劳。”
加莱提亚女士很惊讶:“第七天了,你现在才发现?”
“……其实,是有一定原因的。”
珂伊伯心虚地搓着手,又被加莱提亚女士拎到了室外花园中。“你看,那边的花丛里飞着的是什么?”加莱提亚女士问道。
“是光鳞虫。”
“喷泉里呢?”
“啊,应该是隐水精?”
一连问了好几个自然中随处可见的生物,加莱提亚女士停了脚步,对着珂伊伯背后的空气说:“暂且现身吧,是时候让珂依伯知道了。”
在珂伊伯不解的目光中,一只手掌大的小蝙蝠解除了伪装,绕着他飞了几圈后竟然开始说话了:“您好,我是奥尔特阁下的眷属末末·扎 ,跟着您是为了能在危急关头及时通知奥尔特阁下。”
“……奥尔特先生的眷属这么多吗?”
居然专门派遣了一位专门盯着他。
身旁的加莱提亚女士适时地解释道:“是的,老爷这一派总有稀奇古怪的追随者呢,有他们帮忙,自然不需要我为庄园内的杂物多费心了。”
“至于保护,这是相当有必要的。”加莱提亚女士面色平静,“你不清楚自己的重要性,自然也不知道有多少危险潜藏于周围。这并非监视,相信你已经大致了解了奥尔特的为人。”
管家女士显得有些感伤:“以我的岁数,恐怕无法再见到下一个……唉,人老了就是容易多愁善感,请不要放在心上。今天中午我打算做炭烧鸡翅和松茸蓝鱼羹,你刚刚说会来帮忙的对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