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,那日下聘后不久,问名时来了好些赵氏的家眷,陪同赵乡绅夫妇进了秦家。
骆抒再嫁之身,不用如未嫁少女那般呆在闺阁,而是大大方方出来迎客。
另一遭是许多债主听闻有五百贯的聘财,直接就在秦家等着要债。
见状,赵家一位脸长颊凹的婶母讥讽骆抒,“也是你命好,得我们泓济如此厚待。若换了旁人,只怕要倾家荡产,说不得还要……”
未尽之言自是难听,可倘若不是她出言不逊,骆抒压根儿不会注意到此人,更不会一眼便看到那位婶母身上一个簇新的白丝绣花香囊。
“婶母香囊好生精致,可否借我一观?”骆抒小心翼翼地套话,拿到香囊之后更是确定心中所想,又听这位婶母说,“这个香囊用的料子极珍贵,可是你叔叔不远千里从江南给我带回来的呢。”
其实并非,丈夫嘱咐过那生丝动不得,可是她没见过这样好的料子,悄悄留下一块,做了这个香囊。
只是没想到,连秦家布行见惯布料的骆氏,都给震住了。
那是当然,赵家的富贵岂是这样的人家能比,也就这个骆抒长出幅祸害面孔,勾得泓济非要娶她不可。
骆抒淡淡笑了,“不知叔叔排行,以后过门,婶母可别烦我的请安。”
赵家婶母见她还算上道,刻薄脸上扬起得意,“你叔叔是泓济叔公的三儿子,泓济喊他三堂叔呢。”
多亏这婶母多嘴,骆抒本想快快去查,后来事态急转直下,婆母秦氏入狱,她腾不出手。
直到上京前,她托付老家一位叔叔,定要拿到赵家族谱。
审刑院内,杜议官的思绪已被骆抒牵着走了,他没想到事态发展如此离奇,“实证在哪儿?”
骆抒从行囊中摸出一本厚厚的族谱,“赵家族谱在此,民妇敢说,赵家郎君的偏房三叔赵全就是那位廖姓布商。”
韩雨钟干脆离席,走到骆抒身边接过族谱,“赵郎君,这族谱可是真的?”
证据在此,赵泓济脸色灰败,又不能否认,“确是学生的族谱。”
“那骆娘子,又如何能断言赵全就是廖布商呢。”
骆抒胸有成竹,“自是有字迹为证,大人可否记得,刚才民妇拿出的合同,上面有廖布商的亲笔。”
杜议官恍然大悟,“原来如此。”
他都有些佩服这位骆娘子了,不仅孤身闯入审刑院,手中又证据充足。他想,兴许这桩杀人案背后也有另因。
“赵郎君,一边生丝物证确实,一边是人证符合,这可说明你们赵家脱不了干系了。”
赵泓济没想到骆抒能查到如此多,忍不住气急败坏,“生丝一事或许是我家中长辈自作主张,可秦氏杀人,板上钉钉。我父亲为人和善,若不想许婚,退了聘财两厢便宜,要不是她们侵吞聘财逃婚,我父亲何至于去追,又何至于命丧她手!”
这话也有道理,这五百贯没有退还,始终是骆氏理亏。
这也是陈留县最后判死的原因,为钱财杀人。
骆抒脸色一变,正好落入赵泓济眼中,他知晓那五百贯早就被用来还债,骆抒是绝对拿不出钱来的。
可下一刻,骆抒从包袱中摸出五张百贯银票,“聘财在此,民妇与阿姑绝无骗婚之意。”
在来之前,骆抒托付老家的熟人将秦家布行、家中房屋一一变卖了,又嘱咐叔伯换成银票送来汴京。
“那夜,阿姑本想带着我回乡筹钱,我们本意就是退婚。可是赵乡绅追来,蛮不讲理要抓我去赵家,口口声声说阿姑已将我卖给他家。我阿姑心急如焚,这才推了他一下,试问大人,我阿姑身量纤弱,如何能将一个高大男子直接推死呢?且第二天才发现赵乡绅身亡,又如何能证明是我阿姑所杀?”
赵泓济眼神血红一片,“你胡说,我父亲他为人随和,从不与人口出恶言。若不是秦氏那一推,我父亲怎么会磕到脑袋,怎会第二天不治身亡。”
陈留县的卷宗也如实写了,仵作验尸得出,赵乡绅是因为后脑的致命伤口离世的。
杜议官颇有为难,“这刑律疏议里写过,若是殴伤他人,致其在一月内死亡的,也视作杀人凶手。”
就算伤者就医后死亡,也照样依杀人罪办案。
“非也,疏议中明说是殴伤才能算作杀人。秦氏失手,并非故意。”韩雨钟另有他见,他认为骆抒说的更合常理,“女子力气不敌男子,只是一推,并不能将一个成年男子推伤在地。”
且时间上也有不合之处,韩雨钟询问赵泓济,“也便是说,赵乡绅在与秦氏争执之后,离开了原地,还回到了赵家。”
他问得赵泓济一顿,“学生不敢隐瞒,我父亲当晚确实回来过,他怒气冲冲,说秦氏和骆氏要逃,让我快快找人去拦。等我再次返家,我父亲已经昏迷不醒,送到医馆后没多久便去了。”
“咦,这点陈留县的卷宗并未记载啊。”韩雨钟状作惊讶,“难道此前你并未说出此事?”
韩雨钟也曾遇到过,当事人隐匿案情。只是没想到陈留县办案如此不力,连这点都查不出。
骆抒心说,并非办事不力。赵家是陈留县当地的地头蛇,这次死的人又是赵家族长,县衙自然是快刀斩乱麻,直接给秦氏判了死罪,给赵家一个交代。
赵泓济也不慌,“学生因父亲出事而悲痛,自是想不起许多细节。”
这般光明磊落,韩雨钟心想此子狡诈矫饰,不好对付。
他翻看起卷宗,虽有赵泓济的证词,仍不能证明赵乡绅之死不是秦氏的责任。
韩雨钟看向骆抒,心中隐隐期盼骆娘子再变出些力证来。
骆抒上京这些日子,花了不少银子在讼师那里,学会了不少律法刑名。为了这桩案子,她又悄悄往返汴京与陈留一回,听从讼师建议,拿走很多东西。
再次离开陈留前,她心念一动,去了医馆一趟。
“大人请看,这是民妇从医馆处抄来的医案,上面写明了赵乡绅送医后,医馆案脉中详细写了后脑那一处只是外伤,不会致命。”
这件物证一出,赵泓济再无他话。
韩雨钟惊喜地看向骆抒,“有了此物,死罪一说也做不得实。”
赵泓济大喊,“大人,还请明察。”
可是他的抵抗无法阻止韩雨钟的结论。
“你们两家本是结亲好事,可赵家设局欺瞒在前,肆意抢人在后,才致使秦氏反抗,与赵乡绅有所推搡,酿成祸事。眼前物证已摆明,赵乡绅之死并非全是秦氏的责任。但始终是一条人命,本官现在判决,秦氏失手伤人致死,判一年徒刑,秦家退还聘财五百贯,还需赔偿赵家五十贯烧埋银。”
听到婆母不用偿命,骆抒不禁泪湿眼眶,“多谢韩大人。”
于汴京这一月,她数次惶惶,几乎不能安寝。背井离乡、看不到前景的苦,骆抒皆咬牙撑过来,只因还有人得她去救。
“另外,审刑院会发函到陈留查明赵全身份,若他属实就是廖布商,届时骆娘子的五百贯定钱也能追回了。”
有人欢喜有人悲,赵泓济血红双眼,死死盯着骆抒,那眼神叫人毛骨悚然。
丧父悲痛,筹谋失败,又让骆抒在他手中滑走!
刚离开审刑院,骆抒正交完钱。便见赵泓济拦在路中,她脸色一惊,正想躲开,前方传来对方阴沉的声音,“你真是好本事啊,才来汴京月余就榜上京官了。别以为我没瞧见你和那位韩大人的眉眼官司,若不是你勾搭了他,他会这般帮你?这明明就是板上钉钉的案子,也能被你们翻案。”
刚刚在堂上,他分明看见韩雨钟瞧了骆抒好几眼!
骆抒胸脯气得起伏不止,“赵郎君,莫要含血喷人。你父亲的死本就不是我阿姑的责任,韩大人只是秉公办案,与我亦无任何干系。你父亲身死,前债已消,我不欲与你过多争执。”
赵泓济上前一步,狠狠攥紧她白皙的手腕,“不与我争执,可我便要和你争执,你待如何呢?你以为这样就能罢了,我告诉你,做梦。”
“秦氏那毒妇,你只盼着她死在牢里,少受一点折磨。否则她出来后,我一定会要她偿命。”
他用力一拉,使得骆抒跌在他身上,骆抒奋力挣扎,反手被赵泓济抵在墙边,“至于你,我费尽心思娶你,你却如此不知好歹。那也罢,日后我要你求着我进我家门,只是那时,做妻还是做妾,全看我的心情。”
“别着急,我在陈留等着你,除非你这辈子再也不回来。”
说完将骆抒推开一边,快步走了。
骆抒知道,他着急回陈留。父死子守孝三年,他会错过今年的秋试,只能三年后再考。
可是她也知道,回去陈留只怕就落入了赵泓济的手掌心,而且陈留的家产统统变卖,回去也无济于事了。
难不成,只能留在汴京了?
可问题是,她身上带着的银子,已经交还聘财五百贯、赔给赵家的烧埋银五十贯。如今甚至还欠着客栈掌柜房钱。
换言之,她不仅身无分文,还负债累累,如何在繁华的汴京活下去啊。